棋峰会专家文集:《棋魂》与日本围棋文化(高晶晶)

2011-04-18 23:35:00 阅读:4302

     棋峰会专家文集:《棋魂》与日本围棋文化(高晶晶)
   
      《棋魂》是一部以围棋为题材的少年漫画,于1999年至2003年在《少年JUMP周刊》(集英社)上连载,原作堀田由美,漫画由小畑健绘制,并由日本棋院的女棋士梅泽由香里担任监修。这是一部典型的日本“热血”少年漫画,某个平凡不起眼,又不怎么努力勤奋的主人公在成长的路途中遇到一大堆异常优秀的配角们,在他们的激励和帮助下,终于找寻到自我的目标奋发向上的故事,这其实是日本漫画中司空见惯的桥段,例如《灌篮高手》中的樱木花道、《火影忍者》中的漩涡鸣人等。但是,作品大获成功的原因除了作者成功地讲述一个男孩的成长经历外,他还在作品中充分展现了围棋这一古老游戏的独特魅力,用简单清晰的画面让观者走近平时看上去高深莫测的围棋世界。《棋魂》的问世与风行,不仅为棋界输送了大量新鲜血液,而且还吸引了大量漫迷及相关人群了解和关注围棋,为推动日本围棋事业的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

       作者的创作主旨可以从“棋魂”这一中译名里找到答案,这部作品的日文名是“ヒカルの碁”,直译过来其实叫做“小光的围棋”。但是,“棋魂”这个译名似乎与作品的内容更为贴合,也更能表达作品的精髓。“棋魂”在这里有两重含义,一方面指的是漫画中极其重要的角色——藤原佐为,一个视围棋超过生命的千年鬼魂——佐为;另一方面,堀田由美、小畑健以及梅泽由香里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告诉读者,真正的围棋是什么,围棋的本质与真谛是什么,围棋之“魂”是什么。围棋自古代中国东渡传入日本后,经过成百上千年的历练,日本围棋已染上了浓厚的本国文化的色彩,逐渐形成的围棋文化也深深打上了日本传统人文精神的烙印。因此,我们可以从这小小的棋盘中窥见日本围棋文化以及其中所渗透的日本传统人文精神,也就是所谓的“大和魂”。

      一、棋之魂
  

    《棋魂》的成功之处,在于它用一场场精彩的围棋对局串联出主人公们一步步成长的经历过程,从中塑造了一批个性分明、魅力无穷的棋士形象。作品描述了每一次棋局的过程及输赢结果,却从不过份着墨于对弈的专业技巧上,棋局出现的画面并不占主要比例,否则不谙围棋之道的读者会难以理解对局的发展从而影响到对情节的理解。它更着重于细致地描述棋士们在对弈时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变化,一心求胜的迫切、不愿认输的倔强、输棋之后的懊恼等情绪在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它还生动地刻画了对弈棋手之间既对立又相互牵绊的情感;同时,贯穿于整部作品的是佐为对围棋千年的执着,那份沉甸甸的热爱通过他的一言一行自然地流露出来:“虽然千年过去,但世上某些事情依然不变,雪,和棋盘上的激战,每一着棋都反映出执棋者的内心世界……到了如今,棋子拍落的声音,依然震撼我心。”虽然每一个人生活的具末细节各不相同,但对于自己喜爱之物勇敢追求的情感,不想轻言放弃的执着,付出的心血与努力,粗心大意与成功失之交臂的懊恼,辛苦却得不到回报的失落……这些感触却是共通的。《棋魂》正是通过跌宕起伏的剧情,悉心描绘着人与人之间普遍的情感,使读者产生共鸣,异常地打动人心。

      这部作品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里面的棋手们所表现出来的对于胜负的执着,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份好胜之心,绝不轻易认输,因而面对任何艰难险阻也不轻言放弃,继续前进。一开始对围棋完全不感兴趣的进藤光在佐为的百般哀求之下“勉强”开始下围棋,却在一次次与人对局之后,懵懵懂懂地产生了不愿输给他人的心情。正因如此,他不甘愿做佐为的傀儡,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下出属于自己的围棋。为了帮助同校的学长筒井成立叶濑中学的围棋社团,小光等人参加了中学生业余围棋比赛。在最后决赛时,面对的是实力强劲的海王中学围棋社团的同学,小光认清自己的实力,完全没有获胜的机会,因此拜托佐为帮助他下完这一局棋,“佐为,你来下吧……我不行啊,我赢不了……”,于此同时,他流下了既懊恼又不甘心的泪水,让众多观者心疼不已。同样,也正因为这份好胜,促使他走上追赶塔矢亮的道路,即使前路艰难不断,也无怨无悔。从“佐为,也许你真的非常的厉害,而塔矢那认真的眼神正凝视着佐为,那家伙一定会全力追赶佐为的。以塔矢的实力很快就会迎头赶上,而我仍远远地落在后面……但是,从今天起我要踏出我的第一步!”这样的“开战宣言”到后来参加院生、职业棋士考试,进藤光在这股不愿服输的力量的驱动下,一步一个脚印努力朝着自己的目标奋进,最终成为了与塔矢亮不相上下的敌手。

      作为围棋界的天才少年,塔矢亮被小光身后的佐为打败后,没有丝毫逃避退让之意,而是选择迎头赶上。当他看到附在进藤光身上的佐为在围棋比赛中的表现时,由衷地赞叹这是精彩的一局,“我真不甘心,为什么和你对局的不是我呢,进藤,我终于明白了,如果不超越你,我就不可能成为棋神,因此,我不会再逃避你了。”当看到塔矢亮流着泪向围棋社的指导老师请求让自己与小光对弈时,我们被他对围棋的执着所打动,也因他敢于面对强敌的勇气所震撼。他并不是不害怕,再次与小光对局时,双手忍不住地颤抖以至于将棋子盖打翻在地,看到小亮清澈坚定的眼神,想起他的父亲塔矢名人的话:“虽然心存敬畏,但依然敢于面对强手,一个人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才能成长,以前的你并没有这种斗志。以颤抖之身追赶,怀敬畏之心挑战,只有这样的你才能更接近棋神的目标。”

      进藤成为院生之后的同学越智康介,家境富有并且拥有不俗的棋力,自尊心和好胜心都非常强。为了保证最大可能地获取胜利,越智通过不断地练习提高自己的技巧,甚至砸下重金邀请职业棋士来指导他。一旦对弈没有取得胜利,作为惩罚他就会把自己关进洗手间,不断地用手指去敲叩门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回想输棋的原因,是个对胜负异常执着的人。还有进藤参加职业棋士比赛时遇到的第一个对手椿俊郎,他曾参加过多次职业比赛均未能入选,但他依然没有放弃成为职业棋手的梦想,每年坚持参加比赛。由于这次是参加职业赛最后的机会,求胜心十分强烈的他,不惜对小光使用心理战术来达到赢棋的目的。韩国棋院的研究生洪秀英,由于一时对弈成绩的下滑而开始自暴自弃,抱着输赢都无所谓的心态随意地中途放弃对局,自然落得一直输棋的结果。他在日本与进藤对弈,受到小光绝不轻易认输的下棋态度的影响,虽然输了棋内心却重新燃起了求胜的火焰,下定决心一定要以职业棋手的身份,再次来到日本与进藤一绝雌雄。虽然佐为总是一副只要有棋下就十分满足的模样,似乎不太在乎输赢的结果,但当他遇到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塔矢名人时,还是想和他一分高下,因此在得知小光新初段联赛的对手是塔矢名人的时候,再三垦求让自己与他对局。

     《棋魂》由大大小小无数个棋局组成,有对局就一定有输赢,自然更少不了对局中失利的选手失声痛哭的画面,由此可见日本棋界对于胜负结果的看重程度。有强大的国民就会有强大的国家,日本人从不甘心落后他人,一旦他意识到自己落后了,就会憋足力气,千方百计追赶上来,这种好胜心也是日本人“和魂”的一部分。[1]这份好胜之心在围棋的世界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对胜负的执着促使棋手们不断地追求自身围棋技艺的发展,正如金克木曾经说过:“日本棋士是专业,着重争斗、胜负。中国人下棋多是作为业余,含有表演意味。”[2]

      一方面,日本以竞争机制强化了围棋竞技的部分。另一方面,传入日本后的围棋与武士道、禅道、日本固有的世界观和自然观相互渗透,使围棋之“道”超越了单纯的胜负之争,逐步演变成为一种锻炼精神意志的方式。在与对手切磋抗争中,他们看重的与其说是胜负,不如说是借助棋盘上的一场场厮杀来磨练自己的精神与意志。《棋魂》强调坚韧的意志和精神力的强大作用,对每个人物的意志力、控制力的刻画尤其浓墨重彩。作品经常描述棋盘以外主人公之间精神上的较量,因此许多次对弈的胜负结果,并不由双方下棋的技巧所决定,而是取决于每个棋士的精神意志的力量。

      就像上面提到的韩国棋院的留学生洪秀英,在与进藤对弈的时候,正值他由于成绩下滑心态最消沉的阶段。他的叔叔担心以这样的状态是否能够取得胜利,因为围棋的成败“不仅仅是技巧的问题”,洪秀英由于失去斗志,之前的对局都时常只进行到一半就放弃了,完全没有求胜的欲望。但在与小光对弈的过程,他逐渐找回想要赢棋的冲动,以及坚持下完棋局的认真态度,虽然输了棋却燃起了更高的斗志。伊角慎一郎也是进藤成为院生以后的同学,并且平日在院生当中成绩名列第一。但是,由于他的心智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之前参加职业棋士比赛均发挥失常而没能入选。在这次职业比赛中也是由于太在意进藤的进步速度,失去了赢棋的自信,发生失误输给了进藤。并且,自那次对局后伊角失去斗志,之后的对弈陷入屡战屡败的僵局。直到他与越智的对局,越智冷嘲热讽的言语刺激了伊角的自尊心和好胜心,恢复了正常的水准从而打败了越智。小光也曾在职业赛中,因为椿某些手段的干扰乱了阵脚,不能以平静的心态进行对局,甚至害怕与椿对弈,导致一再发挥失常,连连败北。就连围棋技艺相对成熟的职业棋士绪方九段与桑原本因坊的头衔争夺战中,绪方被桑原从容不迫的态度动摇了信心与意志,丧失斗志,因此在对弈中失利……这些对局都证明了在围棋的世界里,强大的精神意志力起着重要的支持作用。

     同时,《棋魂》中的众棋士都用自己的语言或行动表现出他们对于自己的“围棋之道”的参悟,也就是自身对于围棋的理解。

    《棋魂》中,佐为的灵魂千年不曾散去,就是缘于他割舍不下对围棋的执念,他一心想下围棋,甚至死后还附身在棋盘之上,等待有缘的人出现让他再有下棋的机会。对于他来说,围棋就是一切,个中玄妙滋味难以言状,而他对围棋的执着与热爱,也和一千年前一样没有减少半分。进藤答应他可以在新初段联赛与塔矢名人对局,但由于种种现实原因,两者皆没能尽全力下好这一盘棋,于是佐为陷入迷茫之中,“如果不能领悟‘神之一招’,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还要等多长时间?”最终,佐为通过小光的牵线搭桥,利用网络技术在网上完成了梦寐以求的与塔矢名人的对弈,终于了解到原来自己穿越千年时光,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进藤光看到他与塔矢名人的对局,并协助他领悟“神之一招”,当夙愿实现之后,佐为身上停止的时间沙漏再次开始流动,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留在世间的意义。

      塔矢亮的父亲塔矢行洋,获得了名人在内的五个头衔,是日本围棋界的第一高手,他在对弈时如同君临天下般指点江山,挥洒自如,整个棋盘就是他的天与地,在棋局上表现得霸气十足。仓田五段评价塔矢名人在十段赛中下的败棋:“虽然是头衔赛的最终局,有趣的下法竟然不停地出现,整局棋都变得很有朝气。结果虽然输了,但真让人佩服啊……都已经那个年纪了,竟然还能改变自己,太厉害了,塔矢行洋,还能继续奋战啊!”他还被佐为称作“是这个世界上和我一样,最接近领悟‘神之一招’的人”。在这样的不凡背后同样付出了别人意想不到的艰辛与汗水,他曾对小亮说过:“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下围棋的天赋,不过即使没有的话,你也已经有了两种更可贵的东西:一个是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不懈,二是比任何人都更爱围棋。”这番话未尝不是在说他自己。塔矢名人认为真正的围棋是与任何头衔、名利无关的,他向小光解释自己要隐退的想法时说:“隐退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其实那也有好处,不用再以棋士的身份对局,义务也会减轻不少,也不用再接受那些无聊的访问。又不是不能够再下棋了,对我来说,我还有这个身体啊。就算没有头衔战,我也能下出真正的围棋。”

      桑原仁是本因坊头衔的保持者,日本围棋界的长老级人物,一直很关注进藤光与塔矢亮这两个围棋界的新秀。在小光因为佐为的消失而放弃下围棋的时候,桑原却非常坚信他一定会再回到棋坛:“痛苦、迷惑都是必要的修炼,把进藤光拉进职业围棋界的是塔矢亮,只要塔矢亮还在全力往上冲,就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小子一定会回来的,回来迎战他所认定的对手。”并且,他认知中的围棋,也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胜负,一局真正精彩的围棋,重要的不是一个人的成败结果,而是对弈的两个人共同创造的艺术。他曾经说过:“围棋一个人是下不了的,一定要两个人下。如果只有一个天才,是无法创造出名局的,围棋需要两个实力相当的天才,必须两个天才凑在一起,才能够领悟神之一招!”

      进藤在参加中学围棋比赛时曾说过:“你看,棋盘上有九颗星。好像是个宇宙,而我将棋子一个又一个摆上去,就好象在增加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我正在创造宇宙!就像神一样,我要成为神,在这个棋盘上。”在小光的眼里,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如同天上的星辰般闪亮,棋盘在他的脑海中也化成了宇宙星河,对弈的过程就像在指引繁星的运行方向。以竞技为主的日本围棋,在残酷无情的对局厮杀之余,也赋予了围棋无限的想象空间,小小棋盘上的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变幻着成千上万无数的可能性,从而显示出围棋独特的艺术性和审美性。

      关于日本围棋文化的叙述,川端康成在其报告小说《名人》中写道:

      提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形成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中国的棋艺同日本无法比拟。围棋的高深,是由日本人探索出来的。这与昔日由中国传来的许多文物,在中国已经相当发达不同,围棋只有在日本才完全发展起来。不过,那是在得到江户幕府的保护之后,是近代的事了。早在一千年前,围棋就传入日本。经过漫长的岁月,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没有培植起来。据说,在中国,人们把围棋看成是仙心的游艺,充满了天地之元气,三百六十有一路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哲理。然而,开拓这种智慧之奥秘的,正是日本。日本的精神,超过了模仿和引进。从围棋来看,这种情况是很明显的。[3]

      这样的说法虽然部分是事实,但明显带有强烈的民族本位色彩。然而,这样的观念在日本是普遍常见的,否则也不会出现安藤如意认为在围棋方面,“三百年前日本便远远凌驾于中国之上”的说辞。相较之日本学者对于本国围棋传统及文化的盲目推崇,我国某些学者的观点相对客观得多。何云波在《围棋与中国文化》中剖析日本围棋文化的精髓,他认为:“菊与刀,构成了本尼迪克特对日本民族精神的准确概括。在日本文化中,既有菊的优雅,又有刀的勇武,并且,这看似矛盾的两面,又能奇妙地统一在一起。就像在杀人的武士道中,竟也禅意盎然。围棋,同样把日本文化的优雅与杀气糅合在了一起,或者,简单地说,菊与刀,就是围棋。”[4]日本围棋传统中的“菊与刀”就表现为围棋的“道”与“技”的结合。日本接受继承中国围棋后,在继承了中国围棋的风雅传统的同时,又大大强化了围棋的竞技的一面,并且将棋上的胜负上升为一种精神、信仰之道,这就是武士道精神。[5]《棋魂》里的主人公们用一局局精彩纷呈的对弈,展现了他们对围棋割舍不下的执着与热情,棋里棋外所表现的顽强斗志、坚定的精神意志力,正体现了这样的日本围棋文化。

      二、《棋魂》与日本文化传统

      众所周知,围棋是从古代中国传入日本,“世传围棋吉备公始传来”的民间传说成为了围棋何时传入这一问题最常见的回答。但是,后根据中日许多历史资料的记载,在吉备真备留学唐朝之前,围棋就已经在日本十分风行了。例如唐魏徵等著的《隋书·东夷传·倭国》中的记载:“……无文字,唯刻木结绳。敬佛法,于百济求得佛经,始有文字。知卜筮,尤信巫觋,每至正月一日,必射戏饮酒,其余节略与华同。好好棋博、握槊、樗蒲之戏。”其中的“棋”指的就是围棋,由此可见,最迟到6世纪末7世纪初,围棋就已经在日本存在并且颇为流行。至今为止,中日两国研究人员关于这点的考证结果依然众说纷纭。但是,围棋传入日本后,经过岁月的洗礼,接受国的吸收、消化与改造后完成了从古典到现代围棋的转型,这是不争的事实。

     围棋传入日本之后,最开始只在宫廷和贵族阶层流行。平安时代,崇尚雅致优美生活的上层贵族们将围棋视为必备的修养之一,博学多才的菅原道真就曾用汉文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围棋诗。除了天皇、贵族官员,甚至连宫廷里的妃嫔、女官都非常热衷于围棋这项游戏,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均出现了王公贵族们下棋的场面,可见当时围棋在上层社会的风行程度。而作为古代日本重要的文化阶层代表——僧侣,他们在日本拥有特殊的社会地位,大多精通围棋之道。其中,被尊称为“棋圣”的宽莲法师就是日本围棋史上最早出现的名手。经历了岁月的磨砺,围棋逐渐普及到武士阶层与平民百姓之中,他们对于围棋的热爱一点也不逊色于王侯贵族们,与此同时,日本围棋也开始进行着由古代围棋到现代围棋的转变。到了江户时代,德川幕府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设立了围棋界管理机构“棋所”,并钦点第一代本因坊算砂为首任“棋所”,随后产生了本因坊、安井、井上、林四大围棋门派。此后,德川家康又确立了“御城棋”制度,一年一度在将军面前进行的“御前比赛”成了各棋士展现实力的大好机会。元禄时代,棋力的具体评判标准——段位制得以确立,同时还规定了不同段位间的对弈规格,使比赛有章可循。由此,日本围棋在四大家族的激烈竞争下向着职业化、制度化发展,并造成了日本围棋界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同时,“技”与“道”共生共存的日本围棋文化也一步一步地形成。

     《棋魂》里众棋士将围棋看作一种竞技运动,重视胜负的结果,追求围棋之“技”的提高。这是日本围棋早在江户时代就逐渐职业化、制度化、竞争化的必然结果,也是“四大棋家”在几百年里持续对立、竞争、发展的结果。

      古代的东方国家,例如印度、中国、日本、朝鲜等,讲究的是长幼有序、尊卑分明的等级制文化,“平等竞争”的思想与机制在如此森严的等级制度下根本无法形成和发展。日本作为东方文明的组成部分,也是有着严格等级制度的国家。日本人在构筑世界秩序时,经常考虑到等级制。在家庭以及人际关系中,年龄、辈份、性别、阶级决定着适应的行为。在政治、宗教、军队、产业等各个领域中,都有十分周到的等级划分,无论是上层还是下层,一逾越其特权范围,必将受惩罚。只要“各得其所,各安其位”得以维持,日本人就会毫无不满地生活下去。他们就感到安全。[6]但与其他东方国家不同的是,日本的等级制度中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相对平等的因素。它的等级结构由上至下由皇室、贵族、士(武士)、农、工、商以及贱民组成,每个阶层有其相应的特权以及义务。也就是说,日本的各个阶层的利益都被考虑到,都享受着某种保障。即使是贱民阶层也有允许他们垄断的特种职业,其自治团体也得到当局的承认。当贱民的利益受到侵犯的时候,还可以通过适当的申诉通道向当局幕府请愿,并有半数以上能够得到当局的准予。另外,虽然日本禁止各个阶层间随意地通婚,但自古以来还是有许多商人借由通婚、过继和收养等不成文却约定俗成的手段跻身到武士等上层阶层,各阶层间微妙的互通从内部混淆着等级之间严苛的界限。

     同样的,在严格的家族制、等级制下发展起来的日本围棋,却有它相对平等的部分,从而推动了相互竞争的可能性。“四大棋家”作为日本围棋界的四大家族门派,每个家族的掌门具有绝对的权威,门下师徒、师兄弟的关系也按照长幼顺序区分得一清二楚。同时,棋士之间以段位的高低也分隔出了相当严格的等级。但是,在围棋的世界里,几乎每个人都是凭借自己的棋力确立段位以及在棋界的地位。虽然段位制规定,棋士不可以罔顾段位的高低,随意地进行对弈。可是只要你努力磨练棋技,拥有非凡的实力,按照规定顺序不断提升自己的段位,终有一天也可以挑战围棋界最高头衔——“名人棋所”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样相对平等的制度和环境,四大棋家为了争夺名人棋所的称号,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在棋盘上掀起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就像在《棋魂》的故事里,进藤光视塔矢亮为劲敌,为了追赶上他的脚步,他在佐为的教导和帮助下努力提高自己的棋艺,想在棋盘上一分高低;佐为与塔矢名人在互联网上的围棋交战,由于实力相当而下得难分高下,每下一步棋都让观者拍案叫绝。这种“棋盘上的刀光剑影”在历代名人棋所争夺赛里已经见怪不怪了。

      正保年间,第二世本因坊算悦与安井算知为争夺名人棋所的宝座进行擂台战,双方都舍出性命作赌,费时九年只下了六盘棋,竟不分胜负;宪文年间,第三世本因坊道说为师报仇,向当时已当上名人的安井算知挑战,擂战六十番,发誓‘倘若败下,流放远岛’;元文年间,第七世本因坊秀伯与井上因硕争棋,弈至第八局结束,秀伯口吐鲜血;其后更有‘因彻吐血’之局。因彻为幻庵因硕的弟子。十二世本因坊丈和运用谋略,兵不血刃登上名人棋所宝座。井上家的掌门人幻庵因硕自觉被愚弄,寻机报复,决心在棋盘上打败丈和。经苦心策划,派自己的弟子赤星因彻向丈和挑战。……棋局弈至最后一天,本就有结核病的因彻,眼看局势无望,有负师父重托,羞愧之下,加上心力交瘁,鲜血止不住喷出,人也扑到了棋盘上。因彻经此变故,不久年仅26岁的他就含恨离开了人世。[7]

      另一方面,日本接受继承来自中国的围棋之后,将棋局上的单纯胜负上升成为一种精神、信仰之道,逐渐与自然观、禅道、武士道融为一体,形成了日本独有的围棋之“道”。 “道”是“技”矛盾的对立面,更是它的升华与超越。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用“菊与刀”概括了日本人文精神,而日本围棋文化中的“菊与刀”则体现为围棋的道与技完美地结合,道既是一种专门的学问和技艺,更是一种生命原理的体现。棋道无涯,围棋蕴含着丰富的智慧与精神。[8]

     日本围棋的棋道超越了纯粹的输赢结果,首先体现在对精神意志力的重视上。正如《棋魂》中曾出现过许多棋局,其胜负结果不仅仅是由对弈双方的棋力所决定,弈者的精神控制力,意志是否坚定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有些棋局即使输了,但只要通过这场对局激发出对弈者的斗志,重新找回控制精神意志力的方法,也不失为一种胜利。日本人深信,通过特殊的修炼,可以使一个人的精神达到最高境界。[9]本尼迪克特在其著作中重点描述了日本人在战争中对于精神力的狂热:“他们说,精神就是一切,是永存的。物质当然也是不可缺少的,但那却是次要的,瞬间的……他们的飞行员驾驶小型飞机以自杀方式进攻撞击我们的军舰,就是精神战胜物质的无数教材。”[10]日本人历来重视精神意志力的锻炼与本国的自然环境和自然观,以及社会历史发展状况有着紧密的联系。

     首先,日本是一个岛国,在航海技术还不够发达的古代,日本人民生活在一个四面被海水包围孤立的岛屿之上,逐渐形成了所谓的“岛国意识”。一方面,“岛国意识”类似于危机意识,也就是说,生活在岛屿上的人们的危机感要比生活在山地、平原等地的人们强烈得多。因为他们不确定自己居住的环境是否安全,总是担心岛屿被大海吞没的那一天的到来。同时,他们还觉得自己是被世界孤立的族群,即使发生了巨大的自然灾害也没有可以逃离的地方。另一方面,“岛国意识”还体现在由于身处岛屿之上,人们容易认定自己面向外界的认知及扩张能力被大海所阻隔,对外的劣势导致从此将注意力转向自我的内心世界,充分发掘自身精神意志的力量,以期与外界自然取得的一种共生的平衡。因此,日本人算得上是最喜欢进行自我挖掘与剖析的族群之一,从“私小说”这种日本特有的文学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些端倪。并且,日本是个四季分明,风景秀美的国家,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无穷恩惠。同时,日本也是个多火山多地震的国家,一旦灾难爆发,人们面对大自然无情的折磨毫无还手之力。因此,日本人有史以来对大自然就怀着既热爱感恩又崇敬害怕的感情。他们认为自然界中的万物都有神灵附体,处处都有神的存在,这些基本观点形成了日本最古老朴素的宗教信仰——神道。这些信仰告诉人们,面对大自然所采取的最好态度不是去征服破坏她,而是学会忍让,这样才能和自然界所有的生灵和谐地生活相处,如此自然观在日本人心中逐渐播下自我忍耐,学会控制精神意志的种子。

     其次,日本自古以来就是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它要求人民形成“各安其位”的意识,不可以出现越过雷池的不当行为。从古代皇室、贵族、士、农、工、商、贱民严格的等级划分,到现代日本社会的繁文缛节和礼仪规范。人们为了和睦稳定地共同生活在一起,各阶层的人都十分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绝不做与自己身份不符的事情。就算到了现代化社会的今天,日本人还是非常重视人际关系,他们在人际交往过程中尤其在意自己能否融入到周围团体当中,害怕与他人不同而遭到排斥。作为日常用语更新频率相当高的国家,日本每年都会进行日常用语的更新调查,且每一次的新用语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流行起来。这也是因为在日本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影响力非常之大,甚至必须和他人讲一样的流行语,自己才不会显得奇怪、脱离群体。同时,日本人对人对事的态度十分谨慎,说话的时候总是站在他人的立场,过于考虑他人的感受。因此在日语当中,含糊暧昧的语言表达运用十分广泛,而很少直接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与想法,深怕这样会伤害到对方的感情,希望能够营造出“相互之间不言自明”的理想关系。在这样的传统社会氛围下,日本国民逐渐养成揣摩他人心思、忍耐、控制自身情感等习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在潜移默化地训练着精神的控制能力。

      由此,日本人在不知不觉中将对精神意志力的重视渗透到他们的生活当中,而一些来自中国的技艺文化经过他们的消化、吸收、改造后,具备了锻炼身心的功用,并上升成为艺术之道、人生之道甚至信仰之道。例如从中国传入的喝茶习惯,到了日本人的手中不再是一种简单的消遣休闲的方式,而逐渐衍生出了以“和、敬、清、寂”为指归的具有深奥人生哲理,强调修炼精神意志,注重情操的陶冶的“茶道”。同样的,古代中国的围棋具有浓厚的游戏性质,但传入日本以后,经由一系列演变与发展,在纯粹的胜负之上衍生出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正如日本的棋士大多是僧侣,这样的双重身份正好体现了日本围棋文化的精髓。在四大棋家惨烈的竞争中,作为一个棋士,对弈的结果往往与个人的尊严和家族的荣辱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众棋手为了取得胜利不计任何代价,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对局时表现出来的对胜负的执着,激昂的斗志,大无畏的精神,就如同武士拼死捍卫自己的领主一样。因此,围棋的棋道当中也融入了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日本武士阶层最初作为土地庄园的拥有者领主的保护者登上历史的舞台,为维护国家的稳定与发展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随着封建经济的发展,到了镰仓幕府时代,武士阶层成为了日本的统治阶层。武士保卫自己的领主,领主分发俸禄与土地给武士,于是,从将军到底层武士之间形成了一层层牢固稳定的主从关系,属于这一阶层的独立思想意识也逐渐形成,这就是武士道精神。对自己侍奉的主人绝对忠诚是武士道的核心精神,“全忠死节”是武士心目中最完美的道德体现,信义、勇敢、服从、廉耻、节俭等武士道德标准深深影响着日本民族文化精神。镰仓时代后期,武士道又融入了禅宗,这使武士们在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寻求到了超越生死的宗教归宿,但禅道里空洞虚无的人生观被无限放大,成为漠视他人生命和自己作出违背人性之举的借口。同时,禅道强调自持克己,心智的修炼,故而武士们从忍耐饥饿到不断地向强敌挑战,用类似苦行的方式来磨练自己的意志与精神力,力求达到一个至高的境界。纵览日本围棋的发展历史,武士道精神的某些特质在日本棋士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同时,棋士的僧侣身份让围棋之中融合了禅道,它使围棋超脱了棋盘上的胜负,具有了精神、宗教、审美的意义。日本禅道同样来源于中国,但当它从那个东方古国飘洋过海来到这个岛屿之后,除了自身的宗教内涵,日本人还赋予了它控制精神意志力方面的意义,从而演变成为修炼心性心灵的独特方式。在悠悠历史长河里,日本禅道中的禅意渗透于各种艺术文化形式当中,例如日本的盆栽艺术,主张以“一木一叶”来展现无穷的自然景致;茶道中使用的茶室通常空间极为狭窄,装饰极其简朴,但其寓意的是“无边的开阔和无限的雅致”;与茶道齐名的日本花道,崇尚“仅以点滴之水、咫尺之树,表现江山万里景象。”这些富有禅味的艺术主旨,给这些艺术文化形式增添了一抹宗教的色彩。


    [1] 李涛《大和魂——日本的根性窥探》,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7年,第29页。

    [2] 转引自何云波《奕境——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

    [3] 川端康成《天授之子》,漓江出版社,1998年,第243页。

    [4] 何云波《围棋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87页。

    [5] 何云波《围棋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90页。

    [6]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66页。

    [7] 何云波《围棋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92至493页。

    [8] 吕顺长,沈国权《棋道》,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3页。

    [9]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9页。

    [10]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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