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泽：风雨江湖路
刘宗泽的寂寞
在异乡的一家小酒馆里，象棋高手刘宗泽要了一碟醋拌猪耳朵，二两老白干和一碗过了水的炸酱面。饭菜虽然简单，可他吃得特别有滋味，因为他知道这简单的饭菜也同样来之不易。以前下棋被人家指导得一文不名，饿了几天肚子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这顿饭的饭钱，是刚才指导一个青年棋迷时挣到的，一盘棋的指导费是十元钱，共下了50着，平均每着2毛钱，这还是在赢棋的情况下得到这饭钱的，如果输了，他刘宗泽就是被指导者，需要付钱给人家的。50着棋，不是随随便便走50着，而是经过平时多年苦练的功力，在加上临危不乱的心态、绞尽脑汁的思考才得以功成。
在中国，一个二流的歌星，在台上表演10来分钟，就是几万甚至几十万，如果把他们在台上表演和收入平均一下，他们每扭一次屁股，就是上千元了，而在中国绝对称得上是二流棋手的刘宗泽，不知道要下多少盘赢棋，才能挣得到歌星们扭一次屁股的钱啊。
“象棋啊，你给了我快乐还是烦恼？”刘宗泽喝了一口辛辣的白酒，夹了一块醋拌猪耳朵慢慢咀嚼着，如同咀嚼辛酸苦辣的往事......
1966年2月10日，刘宗泽生于湖北武汉，湖北是一个象棋文化氛围极浓的城市，先后出过李义庭、柳大华和洪智三位全国冠军和众多大师。无论走到哪个城市，都能看见街头柳下有人对弈，而作为省城的武汉，下棋的人更多，那时候，棋人最集中的地方是滨江公园，到处都有摆棋摊的，每个棋摊都有10来付棋具一字摆开，花上几毛钱就可以玩上一天。耳濡目染，刘宗泽六岁就学会了下棋，刚学会下棋的第一天，他和一个年龄比他大、会下棋时间比他长的一个大孩子下了第一盘棋，他执先手走象三进五 对手应以炮2平5 马二进四 马2进3 马四进六 马8进7 马六进七 卒7进1 马七进八 马7进6 马八进七 将5进1 炮八进六（红胜）。就这样，在对手的“亲密合作”下，他用“马后炮”赢了平生第一盘棋。当对手推枰认负时，看见这个平时趾高气扬、动不动就吹嘘自己棋艺如何了得的对手垂头丧气的样子，刘宗泽激动得小脸通红：原来下棋这么好玩，但他心里也有一点疑问，这么简单的游戏，居然也让大人们为之如痴如狂！可下过第二盘之后，他就发现下棋远远不是这么回事，他正想和前一盘一样如法炮制，当走到第四着时，对手一着卒3进1就把那个企图卧槽的红马拱死了。接着没用几步，对手就把他收拾了。连输三盘之后，对手得意洋洋的对他说：“你这棋差远了，刚才你赢的那盘是瞎猫碰死耗子凑巧了，就你这水平，要想追上我，天天用功的话也得三年啊！”这话说得虽然不那么尖刻，但从小就好胜的刘宗泽听在耳里是那么的刺耳，当时他感到气血翻涌，那天那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象棋下好，不让这大哥哥以后这么不屑一顾的说自己。一连十多天，他没有在和这个大哥哥下棋，而是专门去水平比较高，人气比较旺的棋摊看棋，当看见棋摊被围成一圈时，他便像泥鳅一样钻进人群，一言不发的观看人家下棋，仔细揣摩每步棋的走法和后续手段，研究开局、布局和残局，半个月后，他再次找到那大哥哥下棋时，发现那小子已经远远不是对手了。这让小家伙很骄傲，以为自己的棋艺已经很了得了。一天，他早早的来到棋摊等待人们来下棋，后来终于等来了一个年轻人，刘宗泽主动央求人家和他下一盘，那个小伙子低头望着身高只到自己腰下的小孩，翻着白眼不屑的说：“和你下棋也可以，但我不想和你白玩儿，咱俩下棋即使不挂彩。也得挂占盘费的吧！这样吧，你是小孩，和棋就算你赢，输了你就掏占盘费，赢了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两毛钱！”刘宗泽一听很是感激，马上掏出早晨妈妈给他买冰棍的几分钱对这位叔叔说：“好，我们就下占盘费的！”那盘棋他输了，但是他不气馁，第二天又拿着妈妈给的冰棍儿钱找人家下指导棋，因为不愿意轻易输掉口袋里仅有的几分钱，所以他每盘棋都下的特别认真，随手棋越来越少了。一个月后的一天，他终于从被指导者成为指导者，战胜了那个小伙子，得到了两毛钱的指导费，从此，他开始一步步的走进神秘而残酷的弈林江湖世界......
.....刘宗泽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找老板算了饭钱。看着瘪下去的钱包，他的心里有些发虚，女儿马上要中考了，还等着他往回拿钱，他挣钱的唯一办法就是挣点指导费，可这钱却不是那么容易挣得。他的心里蓦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寂寞，难道自己就永远这么活下去？
他走出了小店，却没心情欣赏路旁的景色，明天还有一场大战，胜了，他家这个月的生活费就有保障了，可是一旦输了，全家就得和以前那样举债过日子了。
他急步向住处走去，他目前只想好好睡一觉，这样才有充沛的精力迎战明天那个棋艺高低难测的对手。一阵风吹来，天一下子阴了，天冷了，看样子要下雨。
刘宗泽的武器
一杯清茶、一副精美的棋具，一个棋力比自己高点或者水平相近的对手，对于一个棋手来说，无疑就是一顿令人快乐的盛宴，尽管以上几条都具备了，可坐在茶馆里的刘宗泽却快乐不起来。
一位弈林怪杰这样评论棋手：“一个戏迷、票友，吃饱了喝足了，带着胡琴、锣鼓，讲究点儿的带上行头去唱戏，又拉又敲又唱，白唱，过足隐了，累了，饿了，挺高兴的回家去了；可作为专业演员就不行了，名演员就数得着的那么几个，梅兰芳、马连良，其他演员都是不出名的，不出名也得吃饭也得生活呀，怎么办？只能跑龙套，用那少得可怜的几个钱养活一大家子人，他是不是很痛苦？棋也一样，一百个下棋的，出名的也就是头六个，那六个有饭吃，那九十四个还得想别的辙....”在象棋界，刘宗泽不是“戏迷”、“票友”，可以把下棋当成忘忧清乐的工具，他是业余的“专业演员”，是跑龙套的专业演员，为了吃饭才下棋，这棋怎么能下的快乐？
茶馆是刘宗泽最熟悉的地方， 作为省城的武汉，有许多专供棋迷下指导棋的茶馆，名字也起得很雅致，如橘梅轩、聚贤阁棋社等。茶馆大小不一，但至少都有十张棋桌，下棋的人只要文给老板五块钱，就可买到棋桌、棋具的使用权。不过这种交钱的方法是很少见的，老板往往开始不收钱，待双方第一盘的指导费交给老板后，老板视指导费的多少，沏上一壶等次不一的茶便走开了，任二人杀得昏天黑地。
到这儿下指导棋的主要有三种人，第一种是专以杀各种臭手为业的“职业杀手”，又叫“串子”，他们棋艺高超，但是行踪飘忽，今天出现在茶馆，明天溜达到棋摊。在别人下棋时便前去扒眼，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讲点无知无理的棋评。使对方对自己有了敌意，而又轻视自己的棋艺后，便提出挑战。他们指导费挂得大，往往胜多负少，而且赢钱后马上就不见踪影，不知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是象棋指导棋“食物链”中的最高层：第二种则是经多年交战，互知底细，可又谁都不服谁的棋迷，属于拿起棋子是敌人，放下棋子是朋友的那类人，赢了钱也是到酒馆大喝一顿，有的时候胜利者付的酒钱是指导费的好几倍。第三种则是一心想提高棋艺的人，他们专向高手挑战，自然是负多胜少，若高手以后不是对手了，他们便不再问津，有许多棋艺不如他们的人提出挑战，明明知道能轻松拿到彩金，他们也婉言拒绝，湖北出过许多大师，往往是这样历练的，他们是第三种棋手。刘宗泽最早就是第三种棋手，宁可多花钱，下棋也专找高手下，所以才有今天这不俗的棋艺。刘宗泽没有拜过师傅，不像那些棋院学生和那些专业棋手一样，经过系统的训练。刘宗泽不俗的棋力，都是来自于自悟和茶馆里的实战。除了在茶馆下棋，刘宗泽还经常去武汉棋院找专业棋手学棋、切磋，柳大华老师是个很善良的人，只要刘宗泽提出问题，他都不吝指教。他的棋力也因此水涨船高，多次获得湖北省运会冠军，那年蒋川和他下过棋后夸他说：在湖北象棋界，柳大华是司令，洪智是副司令，李智屏是军长，而刘宗泽就是师长了！就这样，他得到了“刘师长”这个绰号。因为一心悟棋，他的工作做得很一般，90年代被所在的工厂给弄下岗了，刘宗泽个子不高，手无缚鸡之力，更没有什么技术或者特长，下指导棋成了他唯一的谋生手段。沦为连他自己也不愿做的第一种棋手。为了谋生，他经常到外地去下指导棋，除了西北以外，中国很多大城市都走遍了。每到一处，便找当地的高手过着。有的对手是业余高手，有的则是专业棋手......
在异乡的这所茶馆里，刘宗泽用锐利的眼神盯了对手眼睛几秒钟，眼神也是他出奇制胜的武器之一，从对手的眼神中，他希望能看出对手棋艺的深浅。对手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回盯了他一眼，刘宗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于是又使出了自己的另一种武器：掏出随身携带的棋钟对对手试探地问：“我让你10分钟如何？”对手只是冷漠的摇了摇头。 刘宗泽又说：“那你让我10分钟怎样？”对手还是冷漠的摇了摇头。刘宗泽不禁收缩了瞳孔：此人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不骄不躁，沉稳至极，实是劲敌。行走江湖多年，如今他已经名满天下了，敢于和他刘宗泽下指导棋的人，都是不是猛龙不过江的厉害人物！
他把棋钟摆好，落子如飞的和对手大战起来，刘宗泽能在棋界闯出一番天地，靠的就是一个“快”字。快也是他的武器，他的快威名远震。可他的对手也快。
他又使出了一种武器： 他在吃对手子的时候，并不是轻轻移开对方的子，而是拿着自己的子当大刀，挥子如刀向对手的棋子砍去，对手的棋子被他在棋盘上略顿下然后啪啦一声就被摔出棋盘，那种临场气氛如同真实的搏击，让对手感觉一种强大而无坚不摧的力量，可想而知，棋手心理如果存在弱点，子被吃本来就心疼，这下再遭受如此打击，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可对手以牙还牙，用同样的手段对他还以颜色。这让刘宗泽有点黔驴技穷的感觉，这盘棋很快处于胶着状态，双方都开始绞尽脑汁的寻找入局的机会。刘宗泽的盘面看起来很不舒服，可对手也好不到哪去，刘宗泽知道，自己只要坚持住不倒下去，那么倒下去的就一定是对手。他坚定的意志，就是在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下锻炼出来的。
终于，他发现对手一脸惨白，似乎已经坐不住了，好像马上就要跌落到地上，最后走了一步软手，被刘宗泽抓住机会步步为营，最后成功入局.....
刘宗泽的武器不是犀利的眼神、不是棋钟，不是那些盘外着，而是多年积累的经验和意志。
厌倦漂泊
传说，刘宗泽不到半年时间，就在温州得到了10万元的指导费，在四川不到两个月，就净赚5万元，有人给他算过一笔账，照这样赚下去，刘宗泽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估计早就是百万富翁了。真的是这样吗？当听到笔者这样相问时，刘宗泽苦笑着说：“我的确是赚了点下棋的辛苦钱，但却没有那么多，如果我手里有20万元本钱，我就会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呆着，做点卖菜，卖冰棍雪糕什么的小本生意，要比到处奔命强多了。”有人好像只看到强盗吃肉喝酒，却没有看过强盗被砍头，所以才对刘宗泽艳羡不已。
“在工厂上班时，每个月才几百块钱的工资，因为经常找高手下指导棋，我经常输的寅吃卯粮，饿肚子的事情是经常有的，但这个饿肚子的感觉对我象棋上的帮助是巨大的，每当我准备随手走棋的时候，就会提醒自己，你是不是还想挨饿啊？我自然就会把手缩回来。”刘宗泽说。
还有一次去外地下指导棋，对手输了不仅不付指导费，还弄来一群社会人威胁他，要刘宗泽包赔他的精神损失，无奈刘宗泽只好掏出路费以外的几百元钱，忍气吞声的送给了人家，他的棋力也不是百战百胜的，也多次在外面被人指导得一贫如洗，不得不把随身的手机、手表甚至棋钟低价卖掉，来换取回家的路费。
即使他的钱包鼓起来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功力更加精纯，他便去找大师或者特级大师下指导棋，结果可想而知：他的钱包迅速瘪了下去。
一位和刘宗泽下过指导棋的大师和我说：“我以前下棋从不找人下指导棋，平时下棋是很不错的，可一进赛场就大脑发晕，下棋时手都哆嗦，很多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输棋了。于是我找到了刘老师专门下指导棋，下过一段时间以后，我很快就把祛场的毛病克服了，后来终于在个人赛取得了好成绩而晋级大师！”
有很多被他指导过的棋手，如今已经晋级为国家大师甚至特级大师，拿着不低的工资吃香喝辣，而刘宗泽依然在做着他的绿林棋王，为了全家的衣食疲于奔命。
刘宗泽得过2003年湖北省运会冠军，2002年、2005年棋迷大奖赛冠军，2004年全国等级赛亚军。2005年，刘宗泽在北京参加了有３００余名棋手参赛的“民族团结杯”， 这次比赛，他该赢的都赢了，不该赢的都和了，他甚至战胜了象棋参赛棋手中惟一的男子大师、北京名将蒋川！弈至第８轮，他７胜１和积７．５分排在第一。就在胜利在望的时候，第９轮――即最后一轮形势急转直下，他与５胜３和积６.５分的北京中加象棋队主力队员靳玉砚相遇，结果在取胜无望、求和不能的形势下超时判负，由于小分低于靳玉砚，最后屈居亚军。
如今的刘宗泽已经淡出江湖，靠去外地打比赛得点奖金来维持生计，他最希望有个象棋队能聘请他做个教练、队员什么的，他希望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他厌倦了江湖的漂泊日子。
现在刘宗泽教了几个小孩学象棋，白天和孩子们下棋，晚上就去呱呱房间的“刘师长棋艺指导室”免费教棋迷们下棋，不厌其烦的为棋迷讲解每步棋的得失和心得。刘宗泽已经44岁了，虽然不老，却也不年轻了，他很想在以后的岁月里，为自己心爱的象棋--中华民族的国粹做点什么.....
(原文发表于《棋艺》2010年第8棋 转自泓弈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