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神龙陈松顺》第五节:旅程肇庆,韶关过客
40年代末陈松顺与棋友摄于昆明
香港沦陷后的现状是很混乱的,据身历其境的作家华嘉脱险到桂林后发表的报告文学《香港之战》说:香港在日军占领下,首先“繁荣”的是赌业。在大道中,许多商店被流氓包下来,挂上白布帘,上写“XX公司高庆坊”,有“大利”、“福利”、“荣利”等公司名号,里面有牌九、番摊、骰仔等赌博。门口站有“野鸡”,向行人叫唤:“发财埋便”(里面)。文章提到当时米价上涨以至米粮绝市。日军从香港运走大米30万至50万包,因而饿殍载道。
香港象棋界人士不死即逃,冯敬如死于修顿球场,南华会棋手郑卓萍死于战斗,黄启康、卢辉、钟珍等辗转进入内地。
陈松顺很想从香港渡海过九龙深水埗找姨妈,这天到海边搭艇,忽然看见日本兵在岸上开枪,打人坠海,吓得不敢轻试。在物价飞涨中,生活骤然紧张。后来日军准人渡海,他才回到深水涉,暂住姨妈家里。天天去排长龙买面粉,煎面粉充饥。他走至上海街、旺角等处,看见到处都是赌档,偏没下棋的。心里很不踏实,盘算着回去广海。却也凑巧,遇上了一个广海同乡名叫何庄,这人穿着整齐,正如广东话所说的“官仔骨骨”,但他是个“老千”,是“风、火、徐、谣、正、提、反、脱”八大将中的“脱将。何庄也正想回台山另找前程,两人便凑在一起。所谓“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从”,那时是香港沦陷后的一个多月,陈松顺同何庄从深水埗乘搭难民船,过中山唐家湾。唐家湾也是沦陷区,船到岸后,经过难民哀求,才获准上岸,还吃了“维持会”发给的饭团。一个棋手,一个“老千”,从唐家湾步行回到广海,然后握手道别。
战乱中的广海,当然一片萧条。陈松顺的家也不比当年开济生堂时兴旺,这时祖父已经去世,乡中只有母亲、叔父和一个弟弟。岁月已进入1942年,陈松顺困处乡中。仍然靠象棋作为生计。斗山、都斛、台城等地都是他献技之处。不久,他和广海明月村刘家的女儿成亲。
婚后不到半年,陈松顺辞别母亲、妻子,出门闯荡。粤北韶关是战时省会,人物荟集,陈松顺打算以韶关为目的地。他出到台城,遇着一个姓黄的朋友,这人带了些故衣上路,也准备到内地找出路。他表示很想向陈松顺学棋,于是一同出发。不一日,来到西江边上的肇庆,住进客栈里。空袭很频繁,早上便要跑到七星岩去躲警报,下午四时左右解除警报才回到市上,在江边摆棋档。这天手头已经没钱了,客栈租也没有下落,专等下棋有进益时解决。棋摊上来了一个汉子,长着倒眼,原来他是有“西江棋王”之称的邓球。陈松顺并不认识邓球,也没有请问尊姓大名,只当他是一般棋客,下了两三盘全局,邓球输了,放下一张十元纸币,嘿然而去。陈松顺斩获十元,精神为之一振,收拾棋档,回至客栈,满以为房租有了着落。不料店家却辨认出这张十元纸币是伪钞,陈松顺有如被一盆冷水从背上浇下。出路人到了这般境地,着实无可奈何。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同行那个姓黄的朋友,还带有几件故衣,可以换钱。他们终于偿清房租,离开肇庆,前往新兴。
他们从肇庆去新兴,旅程上不是北上,而是南行。下船后,走了一段水程,陈松顺便独自上陆,步行去新兴。因为他们手头上的费用朝不保夕,陈松顺估计步行可以早到,趁天色未晚,还可以摆棋档得些收入。他约定姓黄的船到达后再找他。在战乱中的棋人生活有许多苦辛,作为广海药店少东的陈松顺,因献身棋艺,这时正受到磨炼。他在步行去新兴的路上,十分饥困,经过一个工棚,煮有一锅粥水,却空无一人,于是悄悄去舀了粥水充饥。这天到了新兴,住进客栈,向店家借了一支火水灯,便上街摆档。没想到新兴的棋客颇多,棋档聚集了不少人,当晚大有所获。新兴县城的棋人,很快就知道来了个高水平的棋手,当地的象棋冠军特地来找陈松顺赌赛。陈松顺毕竟是香港的新秀,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新兴县的棋艺水平低,自然不能和陈松顺相捋。在新兴呆了几天,陈松顺考虑到无法作远行,便同姓黄的朋友取道开平,折返台山。
这时仍是一九四二年,陈松顺曾经几次出门。一次,他到邻县恩平,住在酒店里,房外贴上招纸,对弈每局三元。下了棋即到饭店去吃黄鳝饭,天天如此。有一个做经纪的棋客,虽然输棋,但十分耐战,陈松顺先和他平弈,后来让他一、二先,再让他单、双马,那经纪屡败屡战,终于被陈松顺赢了许多钱。陈得利回乡。往后,他再至恩平,并转往苍城,照旧先向旅店要了房间,便去买火水灯、小锁,上街摆残局。棋档聚拢了一堆棋客,忽然来了个穿军装的汉子,板起面孔对众棋客说:“人家‘衫袖唔长唔过乡,牛角唔长唔过岭,,同他下残局肯定输钱。”他力阻棋客不要入局。陈松顺心中纳罕,故意对那汉子说:“官长!听你说话,就知你高棋,你认得黄松轩、冯敬如吧。”这几句话很有效果,那汉子立即转了态度,反过来支持陈松顺,鼓励那些棋客入局。陈松顺是以《江湖百局谱》的残局应客的,他有意先输一局,赢回另一局,然后将输的一局再摆出来,引动了好些棋客争着要弈这局,陈反而认真起来说:这局棋很深,要五元一局。”棋客不怕价高,陈松顺这才运用功力,连赢数人。
大概是因为陈松顺用棋局赢了几个棋客,这件小事在一个小城镇里也会惹出是非来,苍城警察局一个巡官耳朵很灵,听见传闻之后,第二天觑准陈松顺出来开档,便不由分说,实行踢档。陈松顺寻思对付的办法,忽然想起昨天那个着军装的汉子,或许可以请他关照。他向人打听得那汉子姓王,是保安大队长,队部设在一间祠堂里。他找到了祠堂,在门外等了两个钟头,果然看见王大队长出来。陈松顺上前打个招呼,诉说被巡官踢档,王大队长说:“不怕,我同你去照样摆档。”陈松顺壮着胆子,再去摆开棋档。一个警察走过来,意图干涉,王大队长叱喝道:“人家寻食,不要阻头阻势!”警察自然认得大队长,不敢再行罗皂,嘿然而去。这个王大队长倒很认真,站在棋档边不走,以示支持。这天陈松顺幸获无事。过—天,他卷起杂物,离开苍城,另寻去处。陈松顺这次行程,是要取道恩平向西行,沿途靠棋档博取收入,体察情况而定进止。后来他过恩平,到阳江,出电白、梅录,入广州湾(今湛江),然后折返化州、高州,回到台山。整个行程,没有遇上足以敌对的象棋手。在阳江的时候,住在江城大酒店,到过平岗等处。有些棋客带他去找人下棋,通常让对手三先。他遇到一个擅长“三棋”(一种简易的民间棋艺)的江湖人物,说南路一带有些地方风行下象棋,也有些地方喜欢下“三棋”。陈松顺本不长于下“三棋”,但想到要适应地方习惯,应当多一些技艺防身。他向这位江湖朋友请教“三棋”的窍诀,以输棋为代价,这个朋友真能指导他“三棋”入门之道。他有了心得,自己揣摩了一百个“三棋”的局势,准备有机会时派上用场。后来去到梅菉的瓦窑村,群众果然喜欢下“三棋”而甚少下象棋,于是陈松顺在当地又以下“三棋”为主。
那时广州湾已被日军侵踞,陈松顺由梅菉到赤坎,立即碰上困难,日军不准摆棋档,而且旅店房租很贵,无法住下。他转念“江湖无绝路,绝路无人做”,在一条全是木屋的街上徘徊。有两夫妇见他陌生,询问他从哪里来的。陈约略相告。那对夫妇甚表同情,请他住在家里,还借煤油灯给他摆夜档。不料给巡哨的日本兵瞥见,一阵叫嚷,挺起刺刀扫荡。陈松顺猛吃一惊,急忙收档而遁,不敢再冒这个风险了。他在那夫妇家睡了一夜,辗转不能成眠,第二天匆匆而去。归途中经高州时,曾拟寻找已故高州棋王许容斋的侄儿,可惜没有遇上。
陈松顺经历了一场跋涉,终于回到乡中,小住一段时间,又整装出门。这一次决计远行。他取道清远,沿北江上英德,望韶关进发。韶关是抗战期间的广东军事、政治重地,各种人物萃集于浈武两江。
因为市区经常遭受日机空袭,成为连片的瓦砾场,人们多在东河坝和西河坝活动。这两处都与市区有一江之隔,出现了不少临时建筑,或者是木屋加一层松皮顶盖,或者是用粗大的竹筒破片编织成墙.表面批上一层厚泥浆,同样以松皮为屋盖,这叫做“竹织批荡”。这些临时房屋区,成为十里长街。有些构造雅致的带有庭园风貌,在门上挂块松皮板,题上园名,如同别墅。随着郊区日益繁兴,相继出现了“东郊茶座”和“西线茶座”。这两处茶座编竹为栏,摆上许多小圆木桌和竹椅,是露天茶座。因占地甚广,平常可容千人入座,每日的早午茶市,人如潮涌。韶关的各界人士多在这些茶座聚集。陈松顺初上韶关,立即打听得不少棋手也在这,两个茶座落脚,因而也成为茶座的常客。最关心陈松顺的是黄启康,他在日军侵陷香港时,离港进入内地,较早到了韶关。他从棋友口中得到陈松顺的消息,特地到西线茶座相访,异地重逢,倍感亲切。黄启康带陈松顺到韶关青年会,会见了林述尧等棋手。事有凑巧,陈松顺又见到了肇庆那个给他十元假钞的倒眼棋手,这时候才知道他是号称西江棋王的邓球。由于黄启康的介绍,陈松顺还认识了叶苍、夏蕃、韩民醒等棋友。韩民醒是一九三一年广东全省象棋比赛的第十四名优胜者,战时在国民党第七战区任参谋,他们都不是后起的陈松顺的敌手。这时,曾在广州名列“苏家四将”的苏兆南也到了韶关,与广州“翩翩”棋亭的旧友龙少泉相遇。苏兆南向龙少泉探询韶关棋手的水平,谁是一等棋手,龙少泉举了几个人,还提到新来的陈松顺。那时胨松顺常自认为陈尘,很少说起真名,龙少泉也不知道他的底细。苏兆南记在心里,很想找陈尘较量棋艺。韶关原是一掌之地,很容易碰上,两人会面后,苏兆南说明来意,陈松顺是来者不拒的,两人相约在西河坝租一艘客艇,在艇上对局。苏兆南虽然自负甚高,但实际水平不及陈松顺,结果陈连胜三局,第四局有意弈和。苏输掉不少彩金,懊丧之余,去找龙少泉诉说情况,又向他人打听,才弄清楚陈尘就是陈松顺,出自钟珍门下。苏兆南初拟在韶关挟棋艺立足,这时知道强手尚多,不敢久留,便离韶关他往。
这时陈松顺已逐渐成为一个有经验的江湖棋手,常以各种手法得利。一次,叶苍领他去见相士“活神仙”。这个“活神仙”租住旅店,除了同客人看相之外,还下象棋,甚至让棋客双马。陈松顺既不暴露身份,“活神仙”以为是来学棋的,便照常让双马。哪知这个自称陈尘的客人,才是真正的“逢人让双马”的高手。棋战开场,相士活神仙让陈松顺双马。他平日对付一些低水平的棋客,让双马还可周旋,偏偏遇上这个自称为陈尘的人,一开局就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想使用一些饶双马入局的套路诱陈上当,但陈乖巧得很,不肯入彀。陈也不急于反击,有如猫戏老鼠一样,作棋盘上的游戏,到后来才演成险胜的局势。活神仙摸不透陈松顺的水平,输了几盘之后,才有所醒觉。他不愧是跑江湖的相士,判断出陈是强手,有意来钓自己上钩的,于是他推棋盘笑对叶苍说:“你这位朋友‘扮猪食老虎,我领教了!”叶苍和陈松顺不觉大笑。
那时,陈松顺接触的各方面人物很多,既有第七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军官,也有中共地下党员。他和地下党的欧新结为棋友,这段交情,欧新印记甚深,一直到五十年代,陈松顺才知道欧新当年的身份。在韶关时,东河坝有一间照相馆,老板姓邓。邓老板下棋,棋友中有个欧新,虽不算强手,但邓老板颇居下风。棋输多了,便约陈松顺去对付欧新。这天,邓介绍他们认识,准备下棋,陈问欧新赌多少钱一局,欧新说不赌钱,玩玩而已。邓老板说,不赌钱也罢,谁输了便请饮茶。两人对坐下棋,欧新看见陈松顺口衔香烟,和旁人谈笑,而下子不假思索,知道他一定很有功底。正下棋间,另一位当司机的朋友邓泉走来,看见他们下棋,邓泉本来就知道陈松顺是韶关的高手,他对欧新说:“这棋不用下了,我请大家饮茶。”并用手拨乱了棋子。陈松顺和欧新的结交是由此开始的。
欧新在八十年代写了一篇文章,回忆抗战时在韶关和陈松顺等棋人交朋友,借以掩护地下工作。这篇回忆录略说,抗战期间的韶关,既是国民党的广东省政府所在地,也是中共粤北省委所在地,市郊的犁市、河边厂、黄浪坝、五里亭、东河坝、西河坝、马坝等地,都有省委机关。一九四二年五月,中共粤北省委在韶关遭到破坏,欧新负责善后工作。他原是个象棋爱好者,这时利用棋友的社会关系,有空就到棋人聚集的场所下象棋,借以掩蔽。他既认识了陈松顺,也认识了省府的科长林述尧、福尔多烟草公司经理叶苍、司机邓泉、粤汉铁路曲江站长陈棠等棋友,并得到他们的帮助。省委统战部长饶彰风、秘书长严重因此安全转移到东江。地下党人罗维之、何云安全转移到连平。省委电台干部黎柏松,司徒明,台长阿铮朗夫妇,省妇联干部冯如修等安全转移到四会、广宁。欧新回忆当年他对陈松顺的印象是个善良的青年,有超人的棋艺,又能广交朋友,和陈结交,很有利于掩护工作。欧新还记得陈松顺向他谈及的下棋理论:“博弈之道,贵乎严谨”,切忌盲目前进。棋子在运动时,要“活而不疏,联而不密”,因疏即脱节,密即壅塞。有时“宁失一子,不失一先”,所谓“恋子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一九四三年,陈松顺离开韶关,经广西入云南,欧新则于一九四四年去了郁南,两人的关系和消息才告中断。到五十年代,他们在广州重逢,故人无恙。欧新是八十年代才去世的。
陈松顺先曾在韶关风度路百货商场摆象棋擂台,一九四三年冬季将尽,然后离韶关北上。一九四四年,他在衡阳,原想访寻象棋前辈石凤池,但得不到音讯。那时湘省战局已很紧张,日寇攻陷长沙,衡阳处在风声鹤唳中。陈松顺乘湘桂铁路火车,西游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