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鬼手百局你在哪里》第三回
——谨以此文纪念己故象棋大师朱剑秋先生
曾经住过后厢房的吴家母子,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是一个老板养着的外室。那老板偶而来看看,戴一顶铜盆帽,永不让人看清脸面,贼一样地进出,我们被父母告诉道是在外地做生意的吴家伯伯,即吴家小哥哥的爹爹。吴家小哥哥刚搬来时才满月,后来愈长愈可人,到五六岁时,秀秀气气地惹得一条弄堂的阿婆阿妈阿姨都爱他,他的口袋里爆米花就从来都是不断的。
朱伯伯一度也格外地疼他,因为他小小年纪居然还可以与他对上几奕,据他后来回忆说,这小子,下棋肯动脑筋,是个棋苗。于是,即便朱先生正在他的八仙桌上自己跟自己下棋——我现在明白那是在研究棋谱——我们都懂得这个时候是绝对不可以去烦他的,可是白白净净的吴小哥,却是可以进入他那夹板房并且站到八仙桌的一边的。
其时朱先生正与红娣阿姨同居着。红娣阿姨是在“大世界”里跳舞的舞女,与同在“大世界”谋生的棋手朱先生相识并一定是相爱了,于是就进入了我们山东路,永乐里,214号,三楼,夹板房。我记忆中的红梯阿姨漂亮极了,好像是一张很是饱满的鹅蛋脸,雪白雪白的,人长得很高,腰肢细细地,走路扭扭摆摆,蛇一般。红梯阿姨进驻本楼的时间好像不短。为写这篇文章我特意打电话向已迁居浦东新区高层大楼的我家老母谘询,老母很肯定地答复我道,四年,从解放前一年到解放后三年。关于弄堂生涯的记忆,老母总是很精确。
但吴家小哥哥很快就在弄堂里失宠了。原因盖在于他做了一件在阿婆阿妈阿姨们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事:他趴在朱先生家的夹板门下,从离地约有一指宽的缝隙里往里瞧,看到了红娣阿姨的“雪雪白的大屁股”。
看见就看见了罢,吴家哥哥还很激动和执着,一直趴到红娣阿姨开了门出来倒水。红娣阿姨出门见到了狗一样卧着的小子,曾经惊问,吴小哥则坦率地发表了感想:
“红娣阿姨的屁股雪雪白,介大,好看得不得了!”
听说朱先生倒并不太在意此事。
“小孩子嘛,懂什么?不就是说你好看么,算了!”
他对勃然大怒的红梯阿姨说过。
可是被赞赏过的红娣阿姨当时很冲动,还是找了吴妈告状,还是在楼下弄堂里的水龙头前公布了 小哥的劣迹。
或许她也没有料到,从此永乐里的每个人看见吴小哥都会忍俊不禁地笑,他口袋里的爆米花从此 绝迹。
不多久,吴家母子搬走了。
据说红娣阿姨后来很后海。
“我该听朱先生的。”她常说,“他总责怪我。”
三十余年后,公元一九六六年,吴小哥回来过一次。
朱剑秋届时刚沦为“牛鬼蛇神”,白天在就职的上海市体委象棋队接受批判,夜间则被里弄里的一个叫什么“炮司”的造反派组织命令“不许乱说乱动”,”倾叫随到”,隔三差五地戴了纸糊的高帽子到附近的几条弄堂里去游街挨斗。永乐里就是这个时候改名为“永斗里”的。我那时正在学校里等候毕业分配,某个星期天回家,在214号的门洞口见到了墨汁淋漓的大字报。我很认真地读,方知这位曾经担任过黄浦区的政协委员,因而一度备受全弄人敬重的朱先生,竟然曾经参加过国民党。在那个时候,光凭这,就够得上个标准了。
晚间,老母从锅里铲起四条煎好的小黄鱼,嘱我给隔壁的朱先生送去。
“他家来客人了。”她说,“记得吴家小哥吗?他后来读了哈尔滨的军校,后来在南京军区当了军官了,最近派到上海来做军宣队了。专门来看看老邻居老地方。”
“这个时候来……”我想起了门洞上的墨迹未干。
“人家才不在乎呢,”我妈说,“下午就来了,一直坐到现在。给朱先生说了政策了。说朱先生当年在“大世界”是集体报名加入国民党,老板作的主,不算什么大问题的……
谢天谢地,还好他来说一说,要不然,我看朱先生是要上吊的了。”
“怎么了,朱先生?”
“几天都没见他下棋,坐在房里像段呆木头…… 还好来了客人,还给他讲了政策,”我妈说,“人家当了军宣队了,专门搞运动的,懂政策。”
那段时间所有的人都懂得政策就是生命。
我在朱先生的夹板房里看见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
他正在那张八仙桌上与朱先生对奕。
“你连走了三步错棋,”朱先生说,“我给你说说。”
一如既往地,正如他自从担当了少年宫的象棋指导教师之后,常把一些小棋迷带到他的夹板房内进行个别辅导一样,朱先生将棋子搓乱,有点象当下搓麻将似地,将棋局重新排开,然后回忆出刚才对奕过的那一局,一步一步地为那魁梧的军人讲解起来。
他有这样的特异记忆,可以将无论来去多少回合的棋路一步不差地重摆出来。
他都没有理会到我给他端来了什么。
一论棋,他会把什么都忘记。
那军人也只是抬起头,对我礼节性地笑了笑。
他当然也未必想得起我是谁。
我发现他依然白净,虽然身高马大。
《纪实小说》鬼手百局你在哪里?——
作者:王晓玉 2000年11月一12月于上海秀枫园